沈嘉禄:画扇借东风
0次浏览 发布时间:2025-07-15 20:06:00从私人住宅到公共空间,无所不在的空调为我们营造了一个四季如春的环境。有人为找回大汗淋漓的感觉,就去撸铁、晨跑、跳广场舞。扇子失去了用武之地。
老派男人有点不舍。扇子曾是我们的降温利器,乘风凉时人手一扇。为明确所有权,弄堂里的老太太还要用熔化的蜡在蒲扇上写个字,然后用蜡烛熏黑,擦去蜡膜上的烟痕,就能显现留白的“张”或“陈”。香云纱、蒲扇、蚊香、躺椅,再加上冰镇西瓜和鬼故事,构成了夏日市井风情。现在弄堂拆掉了,香云纱成了美女走秀的亮点,鬼故事编成了热剧,蒲扇呢?一次,著名书法家陆康先生光临寒舍,看到两把用透明胶带修补过的蒲扇,激动不已。当时其散文集《上海心情》墨香未消,渐行渐远的市井生活在他笔下活色生香,偏巧少了一把蒲扇。几天后,老婆大人网购三把蒲扇快递到皇朝别墅陆府,陆大师回赠一把折扇,一面写字,一面钤印,这下赚大啦。
折扇是扇子家族的高富帅。当我刚刚跨入中学校门时,随着钢琴伴唱《红灯记》的响起,劫后余生的折扇重返生活现场。不过扇面上写什么字,画什么画,兹事体大,谁敢轻举妄动?有一日在报上看到消息:毛主席诗词折扇问世,受到革命群众的热烈欢迎。于是顶着毒日头,步行到朵云轩(记不得当时改成什么店名),店堂里水泄不通,中老年顾客争先恐后地在选购折扇。我想从人缝中钻进去,被人一把揪出:“小赤佬轧啥个闹猛?”蒙营业员垂怜,招呼大家网开一面。扇骨髹的是仿古犀皮漆,黑底红斑,艳丽古雅。扇面更精彩,一面是毛主席诗词手迹,龙飞凤舞,大气磅礴;另一面是释文,老宋繁体,端庄娟秀。我挑了一把“钟山风雨起苍黄”,递上五角找回三分。大汗淋漓走回家里,在弄堂口见到正在四国大战的小伙伴,哗地一下展开“人间正道是沧桑”的大格局,把他们羡慕死了。
这把折扇出门必带,有风没风摇几下,暑假未结束扇面就开裂了。那时候无处配扇面,只得买一张白报纸,花了九牛二虎之力做成新扇面,然后画一枝红梅,飘几朵雪花,灵感来自伟大领袖“梅花喜欢漫天雪,冻死苍蝇未足奇”的诗意。“处女作”甫一亮相,大妈大叔夸奖,小伙伴纷纷围观,随后就拿来空白折扇请我画,一根断棒冰或两粒奶油话梅,酬谢相当到位。
很久很久以后,在一次书画笔会上,茆帆兄送我一把折扇,墨兰丑石,骨骼清奇;盖叫天的孙子张大根兄送我一幅扇面,墨分五色,鱼戏莲丛。折扇又来到我身边。
怀袖雅物傍身,不免故作斯文,也重新点燃我调朱研墨的兴趣。先从小品入手,折扇便是最佳载体。端午一过开始鼓捣,然后挑几把像样的分送朋友,名为拂暑,实属张扬。某年夏天,一文化机构请我做讲座,报告厅冷气不足,工作人员捧来一批纸质团扇供听众自造“人来风”。正反皆白,叫我脑洞大开!
于是网购几十把一试浓淡。可惜普通团扇由呆纸裱糊,吸水性差,只得先用清水局部濡湿,勾线或上色后再借用电吹风控制干湿。一面画图,一面写字,乍一看还不至于鱼鲁豕亥,就放胆晒出来吸粉。
后来发现有宣纸团扇,马上升级。团扇细骨较密,在上面钤印无异于夹缝中求生存。一毛兄得知我陷入困境,马上刻了几方小图章相赠,不只雪中送炭,简直画龙点睛。
远在千里之外的广东画家澄子女士看到我画的团扇,犹如关云长撞见舞刀者,不禁拍马赶来。我赶快网购20把快递至汕头。想不到她眼睛一眨就画好了,晒诸网上引来万人围观,于是再嘱我买一批。江宏兄要去澳大利亚度假三个月,顺便撰写一部美术理论巨著,我网购一百把团扇陪他漂洋过海来到南半球,挥洒遣兴,为大脑充氧。江宏兄喜出望外,即以一柄写意牡丹报李。
有一次,浦东海派旗袍文化联谊会的倪云华会长邀我参加她们年会,压轴戏是旗袍美女走秀。旗袍嘛,团扇就是绝配。我画了二十多把友情赞助,其实这场戏等于为我植入广告。后来得知旗袍协会本来就有个书画班,老师、学员都很厉害,我顿时“石化”啦。
最让我高兴的是,三年前上海评弹团高博文团长率团为医务界慰问演出,送戏之外还想送点伴手礼,我一鼓作气画了五十把团扇,希望能为白衣天使送上一缕清风,“好人好事”还上了晚报新闻。
画折扇是更大的考验,江山丽词赋,冰雪净聪明。我在唐诗宋词之外,还从《随园食单》《山家清供》及历代竹枝词中掇菁撷华,即将消失的上海城厢老路名也被仔细记录,每逢展出,总是最受瞩目。退休那年,我与三哥沈嘉荣在朵云轩举办了一个兄弟书画小品展,送展的四把折扇被老领导顾行伟先生“一枪头”买下,拦也拦不住。顾局是我步入新闻界的领路人,对我有知遇之恩,此举又以真金白银狠狠地推了我一把,我羞愧难当,热泪盈眶。于是领悟到画扇是玩票,更是修为,花开四季,风月同天。
有一年在朵云轩参加笔会,一位女士花高价买了把已故书法篆刻家高式熊先生的书法折扇。她不还价,只提了个附加条件:请沈老师在另一空白面画一幅山水。众目睽睽之下,我居然无知无畏地落笔了!天哪,差点玷污了高老的墨宝,现在想想仍不免手颤。
正在淮海中路香港三联书店上海书廊参展的几把扇子
淮海中路香港三联书店的“上海画廊”每年夏天都会举办一场“广结扇缘”书画小品展,我与邵琦、管继平、戴红倩、黄沂海、耿忠平、卢俊等友朋联袂兴会,年年出新。今年,著名画家戴敦邦照例亲临开幕式指导,把我的几把扇子猛夸一通,最后慨然自嘲:“你们画得这么好,叫我怎么办?”